大概正是那个时候,记不清是《棋道》还是《围棋俱乐部》上有一篇报导。我学说日语进步较快,汉字不久也习惯了,读杂志之类的没什么困难,那是一篇不长的报导,向著名棋士提出了一个问题:“你小的时候,关于围棋,老师是怎么说的”记得回答问题的好像有三位。
高川格:“老师说,围棋是抢占实地的游戏,地盘大的胜。”
木谷实:“老师说,围棋是提掉对方棋子的游戏。…
岩本熏:“老师说,既不是抢占实地,也不是提掉对方棋子,而是做两个眼,求得生存的游戏。”
也许不是木谷老师,而是藤泽朋斋。总之,回答是三人三样,说出了围棋的不同侧面和自己的独特的棋风,也说明了幼小时期所受的教育对以后的成长有着重要的影响。

木谷老师的逻辑是,学了一年就能达到业余五段的水平,弱龄六岁进入道场,所以十岁也不能说是太早了。

早不早我不知道,反正我是被打击到了。

用分类的方法来区别棋手,也许容易被爱好者和记者们理解,但是实际上,棋手的真实面貌并不是这样。分类的方法表现了一种极为单纯的固定观念:即攻击和防守是互相对立的,就像白和黑一样旗帜鲜明。
但是对于我们来说,进攻和防守绝不像黑和白那样界限分明。在防守中有进攻,进攻又隐含着防守。这就像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,这两面是永远分不开的,走着下面(实地),想着上面(模样和厚势),同样,走着上面,想着下面,我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告诫自己。
虽然我不喜欢标签,不过被贴上了标签也没什么关系。因为棋手都是在向着与贴着的标签不同的世界前进。棋手的目标和理想虽然不那么明确,虽然难以言表,但就我而言,可以暂且把它叫做超越实地和模样的东西,超越进攻和防守的东西。
如果说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有了防守的色调,从人生观的角度来看,这大概是起源于幼年的体验。我选择了这样的人生,这样的人生选择了我,童年的东西也许会是一生的东西,因而也许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容易改变吧。

嗯,攻和受绝不是界限分明的。

据说高川秀格老师(第二十二期本因坊)从年轻时代起就很周密地进行形势判断,在那个时代,他是最早用计算的方法进行形势判断的棋手。
另一方面,坂田荣男老师(二十三期本因坊)可以说是完全不进行形势判断的棋手。
两位巨头在头衔战上对局十五回。令人惊讶的是,高川老师只赢了一回。居然输了十四回,“不共戴天”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。
看到这个数字,上了岁数的、了解高川和坂田的围棋爱好者一定马上就想到了:“棋风温厚的高川肯定搞不过剃刀坂田。”
可是仔细研究了这十五回头衔战的棋谱,就会发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。
确实有中盘就被杀得落花流水的情况,这种情况比较醒目,所以给人印象深刻。但是实际上,高川老师发挥了才智与坂田老师互角的棋还是多数的。高川老师本来是力战棋。但是他并不锋芒毕露,而是披上了均衡,或说全局观念的外衣,这就是所谓的平明高川流。
那么他为什么打败了呢?败在终盘。每次头衔战中处于转折点上的那一盘,大都是在终盘才败下阵来。这是为什么呢?像形势判断一样,高川老师的收官也靠计算,而坂田老师虽然也计算,但实际上采用的是手筋收官,他一直战斗,直到最后的最后。就是一目两目也绝不放过,这就是所谓贪得无厌的手筋收官,老前辈强调说,高川败给坂田的根本原因,就在于计算收官对抗不了手筋收官。
这样说来,就有比计算更为重要的东西。这就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,也代表了我的意思,因为我也不大喜欢计算。倒不是不会,而是除非必要的时候,我没心思去计算。

我是在十五岁左右,认真地摆过四卷本《吴清源全集》的棋谱。那时正是棋力大长,准备着初试锋芒的时期。正巧在这一时期与《吴清源全集》相遇,真可以说是幸运。
有了时间,我就摆棋谱,记得摆完第三遍,收有吴老师全盛时期的棋谱的第三卷已经破破烂烂了,我又买来了新的,开始了第四遍。

这是业余爱好者们也知道的,即吴老师那有名的速度感。他的每一盘棋都充满了速度感。在局部,除了必要的着法以外,并不过分追究,飞快地抢占边上的大场,总是领先对手一步,不停地飞跑,所以,看吴老师的棋就像看田径比赛或是足球赛。这种充满速度感的大棋士可谓前无古人,并且,他的脚步那么轻快,一点儿没有滞重的感觉,更为新鲜的是,他远离肤浅的常识,就像外行一样,采用原始的着法。
昭和八年(1933年),他和木谷老师一起公布了新布局。当时,木谷老师二十四岁,吴老师十九岁,其年龄也令人吃惊。正是在这一时期,吴老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,逐渐为世人所知。
比较木谷老师和吴老师的棋风,两者都是只用一手占角,而不再补一手守角。但是木谷老师在星位、高目、五五落子,而吴老师在星位和三三落子。从布局整体看,木谷老师重视中央的势力,而吴老师重视快速抢占边上的大场。

我想说的是,我们的棋并不像人们一般所说的那样。不管是准,被贴上了抢实地、善坚守的标签,非歪着脑袋反驳不可,我也一样。看上去也许就靠那么两下子,可实际上流被人贴上了标签,自己再默认:啊,我也许就是这样吧。结果,自己限制了自己,作为棋手的生命也就到头了。实地、厚势、进攻、防守,这些只是围棋的某一方面,围棋有许多要素,必须能够把握所有这些要素。
雁金准一老师和吴老师进行过十番棋战,但是下到第五局就不得不认输了,据说那时他曾说:“吴先生没有不知道的。”
是的,最重要的就是什么都知道。所以贴标签并不能充分说明棋手,而且有时候对棋手来说,也许是非常失礼的行为。
我觉得头衔王坂田荣男和我一样,是幸运的成功者。也许是过于幸运的棋手、不过幸运这东西也要准确地、贪婪地去捕捉。不在乎外表,而是竭尽全力去争取,作为狼似的赌徒,像坂田老师这样充满魄力的棋手不是很少见吗?

小林的围棋用一句话说,就是摧不垮。大概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经常研究秀策,受到了秀策的影响吧。
他的基本思想是重视大场,这在对局中充分地表现出来。走了一个大场,接着瞄准下一个大场,就这样,一个接一个地占领盘面上的好地方、大地方,这就是小林的棋风。就像将棋盘进行分区整理似的,十分精确。这种思维方法,我完全没有,所以我和他迎然相异。
他一直认为“好的就是好的”。这是一种“只重视应该重视的东西”的感觉,这种干脆在这一点上,坂田老师给了小林极高的评价。坂田围棋的基本思想也是“好的就是好的”,只要觉得好,就毫无顾虑地一个接一个去抢占,并且最后总是胜利,和坂田老师棋风接近的不是我,应该说是小林。这两个人的围棋基本精神非常接近。
重视应该重视的东西,所以,其他的一概不考虑,只要认为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东西,都毫不顾忌地扔掉。许多人评论说,小林把没意思的都扔了,所以他的棋也没意思,确实,小林在某种意义上把他的围棋弄得没意思了,但是这正是小林棋力高超的证明。
以前,森教练时代的西武棒球队很厉害,最后两局如果领先三分,就绝对不会让对手翻过身来,轮上进攻,最初的击球手如果出了垒,第二名击球手肯定会给他创造抢垒的机会,这种扎实的功夫绝不会失误。不能否认的是,全盛时期的小林就具有这样的胜负观念,并且这种胜负观念在他的全盛时期充分发挥了作用。这是因为作为这种胜负观念的基础的分寸感十分精密、正确所致。
一步一步整顿棋形,即所谓小林流的“定形下法”,也是以正确的分寸感为基础的。这是一种能够判断“这样走不坏,这样走稍好”的感觉。不过,定形下法在消灭对方的可能性的同时,也牺牲了自己的各种手段。
“哎,真可惜!”这里,围棋观不同的人又该站出来说话了。

相信好的就是好的,向前迈进,绝不左顾右盼。大概是因为这种生存方式是严肃认真的,才受到了大多数人的欢迎吧。没什么意思的东西趁早儿扔掉。这也是一般的,或说正确的行为。
这正是小林的风格,至少以前,他是这样的。不过,我有我的行为方式和生存方式,我和小林几乎完全不同。
我有一种倾向,认为不仅好的,甚至坏的东西更好。至少在被认为是坏的的东西里,沉睡着好的东西。下快棋的时候,多少有些勉强,但是在有时间考虑的时候,我就想发现这些沉睡着的东西。为此把时间消耗余烬,结果却一无所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。
正因为这样,我才常常试用人们认为不可思议的着法,才遏制不住去追究那些被人们认为没什么意思的地方。有时候,我甚至无视,或说考虑如何避开那些人们所谓值得重视的“要点”,这毛病还不轻,也许是我故意要显示自己的怪癖,也许我真的偏离了围棋的大道。
对我来说,微不足道的东西比重要的东西更为重要。正在走大场的时候,突然看到刚刚告一段落的地方还有几个牺牲了的棋子,别人会认为它们已没什么意义,可以放弃,但是我却觉得它们精神可嘉,值得怜悯,就是早晚得放弃,在放弃以前也要让它们发光发热,让它们的生命再一次开花结果。这不是人之常情吗?这样,与它们相应的、似乎毫无意义的构思就会浮现在脑海之中。正因为这样,我总是不能理智地向前迈进。
珍重没什么意义的东西的这种感性,也许来自下围棋以前的我的经历。那是一种不想接触真实,而想从虚假开始的心情。这也是一种愿望:尽管是恶手,也要想办法让它发挥作用,这不是佛教的名言吗:
“善人尚有来世,况恶人乎。…“
从小时候我就一直这么觉得:什么人生的真谛呀,目的呀,什么人类的理想呀,这类拉大旗作虎皮的观念总是有谎言在里边,可能的话就避开这类经过了艺术加工的词汇。相比之下,对我来说,那些被人们看做毫无意义而抛弃的东西,那些因表面上并不华丽而被人们忽视的东西,它们的生命要重要得多。这种感觉肯定会在围棋中反映出来。
总而言之,这些就是我的棋慢慢腾腾的原因。我不像小林那样干净利索。不过也可以这么说:如果说我在双日制棋赛里胜率高的话,这是因为双日制棋赛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,不是按计划就能走下去的,围棋不是按照棋形抢大场就能赢的。
两天,一天八小时,除了正道,还可以发现很多岔道。在这些岔道之中,只要发现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子,就会使棋盘上的世界变得混饨起来。就是说,围棋本来有很多岔道,而我们却过而不入,或者这样说,虽然我们也知道岔道上一定会有宝贝,但是因为麻烦,因为繁忙的日常生活,我们却硬是元视其存在,尽管硬是无视其存在的态度也许有其极为合理的一面……
突然唠叨起日常生活来,真不好意思。不过,棋手也得生活。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,不就意味着要抛弃埋伏在岔道上的某种罗曼蒂克吗?
话题再回到小林:我们俩的对战成绩是他胜稍多,但是如果只看头衔战,我的胜率大大超过了他,光看数字,到现在为止,可以说我是绝对优势。
不可思议的是,我从来没觉得我赢过他这么多。也许因为我总是临阵哺咕吧:这次要输,这次够呛了。有这样的人,不管你赢了他多少次,但你总不觉得自己赢过他,对我来相反,也有这样的人,不管你输给他多少次,但你从不觉得输给过他。其典型就是李昌镐。
我总说,我不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棋手,每下一盘棋,心里就反省:净是臭棋,或是感到绝望:真是个不可救药的臭棋篓子。
尽管如此,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棋力不如李昌镐。可是实际上,我却输给他了。如果输给曹熏铉,我觉得很自然,可我看不出李昌镐哪点儿厉害,也完全有信心赢他。结果呢,令人丧气,我还是赢不了他。我想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不可思议的是:找不到原因!
相对我给曹黛铉,小林以高度评价,给李昌镐的评价却很低,这当然是出于个人的判断,也许我没有看到的地方,正是他厉害的地方。据说他读棋正确明了,官子也厉害。但是这点儿东西也不值得抬出来那么吹捧啊。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。
并且,不管怎么说,李昌镐是幸运儿。
在人才稀少的年代,当上了曹熏铉的弟子,顺利地一口气登上了顶峰。而小林他们,因为是在日本棋坛,到登上名人位为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历尽了千辛万苦。